一
进入那家精品店的时候,沈碧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冯天的脸像一卷色彩鲜艳的胶带,在她眼前来回地晃。
刚才她和冯天在画室里为这次两人合作获得的一个奖项而高兴。冯天笑得特别迷人,然而等到沈碧趁机说要冯天陪自己出来逛逛时,他脸上的笑立刻又收拢了,取而代之的是闪躲、慌乱、退缩和畏惧。
爱的阻隔有千万种,可是沈碧没想到把自己和冯天这样暧昧地隔在爱河两岸的,居然是年龄。
在别人看来,17岁的大学生沈碧是全校有名的天才美少女,30岁的美术系教授冯天是最年轻有为的青年教师,他们是画室最默契的师生搭档。但是没有人知道,沈碧深爱着冯天。可是冯天一次次掰开了沈碧从身后环在他腰上的手,无奈地说:“你看,我比你老那么多,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和你站在一起照镜子。”
沈碧这样想着,手不由自主地拿起精品店里的一面镜子。镜子似乎搁置了很久,镜面上附着一层薄薄的灰尘,随意拿起来一看,镜子里的人像是被抽去了水分,失真得厉害。
“这面镜子叫做时间的小偷。”一直站在另一边货架摆弄物品的店主突然张开口,让沈碧吓了一跳。刚看到那张嫩得仿佛可以挤出汁水来的侧脸,还以为是附近中学的小妹妹呢。
“它能代替上帝之手操纵时间,让未来到来,让现在过去。”在店主的示意下,沈碧迟疑着打开嵌住镜面的木框,一张泛黄的小纸条轻飘飘落下,上面写着:跨越时空的无限阻碍,让爱成为惟一的永恒。
沈碧的心一动,眼前又浮现出冯天那张英俊却眉头深锁的脸:“沈碧,我们是不可能的。你看,我们的年龄差这么多。”她看着那张纸条,想:虽然荒谬了点,但当爱走投无路时不如试试?
沈碧买下了那面古怪的镜子,走出店门后,给冯天发了条短信:我的工具箱忘在画室里了,你等我回去取了再锁门。
二
冯天果然还等在画室里,凌乱散在地上的东西早已经被他整理好,分类整洁地码在工具箱里。这是一个有点孩子气的小计谋,沈碧每次都借故把东西落在这里,散在地上。而冯天无一例外地会帮她整理好,她迷恋这种被宠溺的味道。
若换在平时,沈碧会撒娇让冯天送她回去,虽然大多时候冯天因为怕被人议论而拒绝,但是今天,沈碧提起地上的箱子就准备离开。转身的时候一面镜子掉在地上,冯天走过去拾起来,白光在自己脸上晃了一下,他把镜子递过去。
镜子递过去的时候,冯天触到沈碧柔软又有点湿润的手,像一片涂上了香甜牛奶的吐司,散发着诱人的蛊惑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有些心猿意马。
三
镜框中那张小纸条的另一面是这样写的:把镜子向你想要与之共度偷来的时间的人脸上照一下,然后用口红在镜面上写下你希望在你身上增加或者减少的年龄就可以如愿。
白天回画室取工具箱的时候,沈碧故意让镜子掉在地上,冯天捡起来的时候脸出现在了镜子中间。现在按照纸条上的说法,沈碧只需要用口红写上自己想要得到的时间。她深吸了一口气,在镜面上写下:一年。
沈碧写下后有点半信半疑,又有点迫不及待。她用的是粉红色的唇彩,这是冯天送给她的17岁生日礼物。而她想要的那款朱红是属于成熟和性感女人的代名词,他觉得不适合她。
第二天早上的阳光格外明媚,沈碧走在路上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的裙子下露出来的腿似乎长了一点点,胸衣似乎也紧了一些,有隐隐的胀痛。
冯天凑到沈碧面前帮她修改画板上的颜色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愣神,他呆呆地任沈碧缓缓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直到突然响起的下课铃把他震醒。他猛地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把沈碧推开一寸的距离,转身前摇了摇头:“沈碧,你今天好像有些变化。”语气里除了惊诧,却好像还有一丝抑制不住的欣喜。
这一晚冯天没有拒绝沈碧说出去坐坐的提议。他们去了江边的酒吧,借着醉意,冯天的唇若有若无地擦过靠在身边的沈碧的头发,但等沈碧想迎合上去的时候,他又有些慌乱地躲开眼神。在迷离的灯光下,沈碧打开一面镜子,妖娆地笑了一下。
四
这一次沈碧在镜子上写下的时间是两年。
粉红色的光泽香艳地叠在镜子凛冽的白光上,在月色下像是冰过的有色砒霜。沈碧把镜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看着天光撕开白色的鱼鳞纹路。
早上起床的时候,沈碧发现自己的头发居然在一夜之间从齐肩变成了垂过腰际,黑色紧身内衣下的腰肢柔软扭动,像一株阴柔的水草。而镜子里的人,五官慢慢已经长开,显出明亮成熟的迹象。她顿时又惊又喜。
冯天的眼睛也变得闪亮起来,他的欣喜明显超过了他的疑惑,做艺术的男人总是能把各种各样不寻常的事变成稀松平常。几乎是不加思索,他点了点头。
沈碧高兴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说:“那好,我去换下衣服就出发!”
冯天答应了沈碧陪她一起去看电影。而在此之前,任何公共场合,他都会避免和沈碧一起去。30岁的大学教授,所谓的道德和议论是在耳边嗡鸣不绝的细脚蚊子,让他面对一份爱情的时候,只能退,一直退。
沈碧的背影隐隐有了些成熟的女人味,她站在冯天身边的时候,已经不再像17岁时候那样对比鲜明而荒谬。而她也知道,冯天一直都是爱着她的。只是这爱像洛丽塔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在别人眼里是罪恶和地狱。
冯天开始默许她做的一些事情,比如,在无人的画室里突然亲吻他的脸颊,帮他收拾办公室的房间,给他送取干洗衣服。
五
去送干洗完的衣服给冯天的时候,沈碧的眼睛红红的充满血丝。只看一眼沈碧手上那张被洗得皱巴巴的病情诊断单,冯天就明白了。
“不错,我有遗传的心脏病,医生说我不能活过43岁。”
“这才是你一直不肯和我在一起的原因?”沈碧哭着问。冯天叹了口气,把脸转开。
沈碧的指甲掐进肉里,有些决绝和歇斯底里:“不,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如果我和你一样是30岁,你就不会觉得有负罪感了。”
就这样,再见到冯天的第二天,沈碧已经变成了30岁的模样。
30岁的沈碧大波浪卷发,细腰红唇,楚楚眉眼像一只等待亲吻的鱼,跳动在冯天的视野里。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沈碧最幸福的时光,白天和冯天一起在画室画画,下课后沿着校园开满玉兰的林荫小道慢慢地走着。有时候冯天也会陪她疯,去学校周围又挤又乱的小店喝一碗黑糊糊的鸭血粉丝汤。更多时候,他们就这样挽着手靠在一起,似乎一刻也不想分离。沈碧的背影已经很是妖娆成熟,再不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这是一对父女。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流逝得太快。
六
和沈碧在一起后,冯天的笑容多了起来,像一片波光明媚的湖,照耀着整个春暖花开。只是偶尔,看着沈碧的时候,眼里还是会闪过歉疚。
沈碧靠在他的胸膛上安慰他:“没关系,能够和你在一起十三年,我就觉得已经是上苍给予我最大的恩赐了。来,我们好好计划一下怎么度过我们最美好的十三年。”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冯天的笑容僵死在脸上,然后似乎是承受了巨大的疼痛一样,按住胸口的位置,缓缓地颤抖着滑落在地上。
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死亡——沈碧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在这一个时刻,她用发抖的手抓住医生的领子:“怎么可能?你们明明说他还可以再活十三年的?为什么会这样?”
医生摊开双手,也表示不可思议:“如果这些事情用科学道理不能解释,那么一定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另一些灵异的事物左右了生命的原定轨道。”
是镜子!沈碧猛然想起来,发了疯一样拿着镜子冲进那家精品店,质问店主。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无缘无故多出来的时间呢?”店主像个天真无辜的小女孩一样仰头看着沈碧,“你得到的时间,当然就是另一个人失去的。”
周身的血液结成冰冷的白霜,她呆立在阳光下巨大的阴影中,看着店主的唇一张一合,“增加到你身体里的时间,就是从你用镜子照到的那个人身体里拿来的。一个得到,一个失去,只有这样,这世上的时间才能永恒。”
七
沈碧第一次去了冯天的公寓,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前,冯天温柔地从背后抱住她,亲吻她的耳垂说:“明天我们就一起搬到我的公寓去住,我的小沈碧终于长大了,可以名正言顺地和我住在一起了。”
和冯天住在一起,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是在17岁的沈碧心里蠢蠢欲动的一条青蛇。
为了梦想成真,她臣服在时间小偷的脚下。她偷来十三年的时间,却不知道那是爱人最珍贵最后的十三年。
泪光模糊的世界里,浴缸的水缓缓溢出来。有一条红色的线腥热地溅落在冰冷的水里,然后迅速蔓延,开出大片大片的红莲。刀片的齿刃上还在滴落温热的鲜红,手腕上的红线变成裂开的沟壑。在浴缸盛开的妖娆血花中,沈碧缓缓闭上眼睛,惨烈地笑。
冯天,既然我们把一切都输给了时间,那么现在就让我来陪你,在陌生的时空轮回里,让一切从头再来。
终于,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视野尽头。
这时有人轻轻推门进来,是精品店的店主。她拾起掉在地面上的镜子,白光在已经昏迷不醒的沈碧脸上来回盘旋,微笑绽放在嘴角:“谢谢又来一个傻瓜,如果不是镜子的主人自愿放弃余下的生命,我又怎么可以储存到这么多时间而长生不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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